09 December, 2012

「聽見貝多芬」速記



感冒中的星期五,早上醒來第一件事,是M正要開始最近例行的晨間功課:聽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第31號Op.110的錄音。今天是Edwin Fischer在1938年的錄音,他很慷慨地與我分享。

到了賦格那個樂章,我不禁開始注意結構(算是感冒期間重溫《交響情人夢》所帶來的良好影響吧),包括小結構與大結構,主題如何展開、變化等等。意識到這個樂章應是「有賦格的樂章」而不是「賦格的樂章」,因為它是旋律性的段落與賦格的段落交錯組合而成。

聽完後問他為什麼有非賦格與賦格,是因為像巴哈的「前奏與賦格」嗎?沒想到他興致勃勃地將之當作口試的問題來回答我(雖然我相信對科班出身的他來說,這種問題應該很基礎;實際上他回答問題時也確實有為我解惑的意思)。他說這裡包含了兩個方向,一是那段時間貝多芬潛心研究巴洛克,包括韓德爾與巴哈的音樂,向過去的偉大音樂學習,因此有了賦格;但另一部分卻是旋律性的,而且某些地方主旋律以壯闊宏偉的伴奏搭配,可說是浪漫派的先聲。也就是說這個樂章結合了過去的智慧與開創未來的新意。他這麼一說,我注意到,例如樂章末尾旋律性段落的主旋律,其實是以之前賦格的主題開始的,但也不再是之前的賦格了,很順暢地轉型為浪漫性的音樂,而且這種浪漫形式在蕭邦與李斯特的音樂裡還不算少見,忽然間了解到這在當時應是非常大膽的創舉。

我還不滿意,接著又問:那為什麼是非賦格與賦格交錯不只一次地進行?過去巴哈並沒有這樣做。他又很高興地開始回答,這次還指出樂譜上的位置,也找出Fischer相應的段落重播:貝多芬在許多地方註記歌唱或歌劇般的氛圍,例如這邊一串上行音是Recitativo[0:34],相當於歌劇裡的人物在說話,用的是非歌唱時有韻律的念誦法;那邊26個連續的A[0:53],有人說貝多芬當時想的是Clavichord(「翼琴」或「擊弦古鋼琴」)的彈性技法bebung(這是德文,意思是trembling,我一直覺得很像彈古箏時不斷上下抖動壓弦,以製造有韻味的抖音效果),中間雖有標記漸強漸弱,Fischer彈時並沒有將之推到很大的音量——有的演奏者倒是把它彈得很大聲——可是沒錯,貝多芬的確沒說這裡要forte(強)(我想起和他一起去古樂器博物館的那次經驗,不禁說:對耶,Clavichord的音量本來就很小);這邊有註記是Arioso(德文的Aria,詠嘆調)[1:37],唱的或許是「I’m miserable – I am old and deaf and no one loves me」之類的,同時間左手是管弦樂伴奏,Fischer此時將伴奏音量壓得很低,讓右手的歌聲凸顯出來,還有一處有美麗的二重唱[2:39]等等,等等……。這些歌曲般的地方說的基本上是沈痛、悲歎、疲憊等主觀的情緒,可是到了賦格[3:10],形成了客觀的、有結構的、正向的觀點(他並指出第一次賦格的主題是上行的音),也就是說,情緒為主的段落在此替換為理性的段落。然後是第二次的情緒主題[5:31],又是消沈疲憊的、悲痛的,到了第二次的賦格[7:28],主題是前次賦格主題的鏡像,然這次內容發展得複雜精巧,用上更多賦格技法,如同樣主題以慢兩倍的速度進行[7:56]等等。

歸納起來,Fischer詮釋的「有賦格的樂章」是這樣的:第一次的抒情旋律是比較外顯的悲歎,第一次賦格則有點理直氣壯的感覺,到了第二次抒情旋律,原本的情緒仿佛受到動搖,雖然還是悲嘆,但似乎有某種比較果決的情感在裡面,而第二次的賦格則變得溫柔,所以變得複雜的同時也變得細緻;接著透過一個把賦格變得激昂急促的過場[8:35],最後兩者終於以高昂的、成功的氣勢合而為一[8:49]——賦格主題成為高音的主旋律,加上壯闊的浪漫派先聲伴奏。也因為這個壯闊的結論,這個樂章可以說是情感與理性之間尋求平衡的路程,從形式來說也是兩種迥異的音樂概念的結合。

M說他誠心認為這支曲子是最偉大的鋼琴曲之一。我則為最近透過他重聽貝多芬有所感而欣喜。記得小時候學貝多芬奏鳴曲時,老覺得「我不可能和他成為朋友」呢!但最近越來越能體會為什麼貝多芬被尊為「樂聖」(而巴哈與舒伯特則得到別的名號)。古典音樂的世界果然還是很廣闊,即使唱片賣出量佔不到音樂市場的1%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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